白水清茶

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,其次是现在。

36.醉太平

魏嬿婉踟蹰着上前,把床榻上裹成茧蛹似的人扒开。随着棉被的剥落,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阵血液特有的腥味。

“进忠?进忠?”魏嬿婉用力摇晃他几下后不见动静,手中也传出黏腻之感,借着微光,能看到他露出的发白的唇。

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,她抬头望去,屋外却因背着光而看不清晰。

“娘子,你这么在这儿?”阅川跑进屋内“我去亭中找你你却不在。”

他的动作很快,魏嬿婉怕他被屋内的东西绊倒,伸手就要去扶,未成想阅川在她身前几步便已打了个趔趄,手猛地撑在床的边缘,突如而来的疼痛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魏嬿婉赶忙把他捞起,拍了拍他衣上的尘土“你怎么样?磕到了吗?”

阅川摇了摇头,疑惑的望向双手,他两指交错,相互摩擦感觉了一番,又放至鼻前细细闻着,大惊道“娘子,是血!”

心中虽已有考量,但被阅川直白点出时,魏嬿婉还是眉头一皱。

二人一是尚在幼年的稚童,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,魏嬿婉斟酌再三,还是决定先带孩子回家再后叫人另做打算。

山路漫长而崎岖,途中委实花了不少时间,步履匆匆,才赶在晌午前回到家中,她将阅川交给王婶,雇了医官和两个劳工上了山。

一阵冷风破窗而过,引的豆大的灯火跳跃了几下,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闪烁,复又清晰。

魏嬿婉起身,将外间的窗锁好。医官在内已有些时候,她渐渐焦灼起来。

王婶推门而入,给她放下饭菜“东家,吃些东西吧,自早上开始你便什么也没吃过了。”

她望着屋内,屏风把内景挡的严严实实,也没有动静传出,不知道其中到底进展为何,才叹道“那位相公那里还没有消息,别熬坏了身子,他……也是不想看到你这样的。”

魏嬿婉和王婶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,于胡凳上坐定,翻动着那道清炒芦笋。

“今儿是什么日子?”在王婶准备离去之时,她状似疑惑,不动声色的问道。

“正月初十。”王婶下意识回答道。

门已推开半扇,面前是呼啸的凉风,身后是温暖如春的屋子。她瞬间呆滞,只觉浑身发冷。

“哦?是吗?”魏嬿婉的声音如鬼魅一般阴森,不带半分情感“我还以为才十一月底。”

“时间可真快啊”她夹起一块翠绿的芦笋,在嘴里嚼着,发出微微清脆的声音“你说不是吗?”

“我醒来之后,你便处处隐瞒,一提出门就万般阻拦,连日子为何都给我编了个假数糊弄我,若不是今日阅川坚持,我到现在还是会被蒙在鼓里,对吗?”

“作为女使,竟对主家谎话连篇,连最基本的忠诚都无法做到,你日日与孩子们在一起,这叫我怎么放心把燕安和阅川交给你,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信任之情?”

声声质问犹如利刃,扎在王婶的心中,嘴张了几张,却半个字也没发出。她最终还是没有辩解,这里的字字句句无一不属实。

魏嬿婉走进,将手摊开,一枚翠色扳指赫然其中“当初,我问你我病中是否有他人来过,你极力否认,但你却疏忽了第一时间来洒扫屋子,留了这个在我塌下。”

“你是不是他的人?来监视我是何居心?他究竟还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?”

一连三问,像公堂上的镇堂尺。镇堂尺一拍,惊的满屋寂静,连犯人都说不出话来。

王婶此刻便像那被审问的犯人,千言万字,她不知该说什么,也不知从何处说起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,久到屋外的灯笼都燃灭了一盏,两人在这寂静中相对无言。王婶叹了口气,终于缓缓说道“其实进忠公子,并没有东家想的这么不堪。”

她抬头,望向魏嬿婉的眼睛,那双她久久不敢直视的眼睛。

“我确不是他派来的眼线。”

王婶还记得那日,她第一次见到进忠,一个浑身充满哀伤的男子。

那是在大街上,远远的,她便看到魏嬿婉正与一个瘦的可怜的男子在说话。那人紧紧抓着魏嬿婉的胳膊,两人争执着什么。眼见情况不对,她赶忙上前隔在两人中间,以为和平常一样是个对着东家的样貌起了坏心思的登徒子,但他眼中的痛苦却十分真实。作为过来人,看着他,王婶莫名想到了那时刚刚被下了休书的自己。

一时间,她起了恻隐之心。

带着燕安走远时,她悄悄回头,进忠仍呆呆的望着她身边的魏嬿婉,一动不动。犹如一潭死水的表面下,她竟看出其中隐藏极深的惊喜。

打这时起,王婶正式记住了这个阴翳的青年。

后来虽有一次匆匆的见面,两人却未曾交谈。那时他虽然还是很瘦,但颊上明显多了肉,眼睛中也多了笑意,看似不着调,抱着燕安却倒有了一丝父亲的意味。和魏嬿婉打打闹闹,给这偌大的房子都添了生机。

王婶见过魏嬿婉矛盾纠结的模样,也见过进忠周身萦绕的悲伤,如今能不计前嫌,她也一样欢喜。

真正的相识是在疫病之后,魏嬿婉在丰乐楼昏了过去,她本以为是普通的过度劳累所致,却在她的身上发现了大片的红斑,标志着痘疫的开始。

成人患病不比孩儿,多数直接便会丢了性命。魏嬿婉的症状委实比阅川燕安严重的多,自被人送回家后没有一刻清醒。她带着三个病人,每天忙的焦头烂额。她不敢松懈,害怕自己一时照顾不周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。

心急如焚之时,大门却被叩响。自魏嬿婉病后第二日便封了城,如今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之际,也不知谁人会来。她踌躇了半晌,还是开了门,结果门外是风尘仆仆赶回的进忠。

王婶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封城后回来的,也不知他是怎么得到魏嬿婉生病的消息,反正他是回到了这里,回到了这个情况最严峻的中心。他在这里住了下来,一住便是两月。

本以为他看起来瘦瘦弱弱,照顾起人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,甚至有时比她更周到。渐渐的,阅川和他熟惯了起来,燕安见他也不再大哭,周围的一切都在改变,只有魏嬿婉躺在房里,什么也不知。

据他回来整整两月的时候,经历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,齐扶风和整个医馆的医师一起研制出针对此病的药方,服下五剂起效,七剂便止。

王婶以为他们终于历经万千能够苦尽甘来之时,进忠在夜里敲响她的房门,静静和她道明了他的一切。

“今上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按时完付,擅离职守两月未曾回宫,这番回去领罚,只能是凶多吉少”分明在谈论着自己的生死,这个年轻人脸上却没有过多惧意,只淡淡噙着笑“今晚最后一剂药下去,几日之内她便会醒,别告诉她我来过。若无法彻底隐瞒,就拖住她到我行刑之后。”

“这怎么能行”王婶并没有惊叹他太监的身份,只十分不赞同道“你是为了东家才……”

进忠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语“我对她的付出不是枷锁,她可以选择接受,也可以选择不接受,如今她昏迷不醒,不能表意,这一切都是我强加给她的,是我一厢情愿,不能因此而禁锢她的感情。”

“答应我,就当答应一个将死之人最后一个愿望。”

进忠回到房里,收拾着他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。房门未闭,屋子里也没有点灯,借着月光能看到他苦寒的背影。方才王婶还有几句话未曾说完,正追过来准备问个清楚,却看到他坐在床边,抚着魏嬿婉这几日因病而清减的脸“若是我没有来过,你会不会难过?”

“想来是不会的,你应该不想再见到我。”

月透过窗,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柔和的光,也给两人渡上了一层银纱,犹如神话般温柔。

“你若是知道这几日的药都是我喂给你的,你应该会生气吧。”

青年攥着床榻上的人的手,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“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惹你生气了,你就多担待担待。”

一滴泪顺着相交的指缝滑下,挂在半空,将落未落。

“重来一世,你要好好的活。”

王婶突然什么话也问不出了,转身走远了去。

今夜是离别的夜,连月都很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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